撰文
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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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何为“壮游”?
根据《牛津英语词典》,“壮游”(GrandTour)这个术语首次出现于理查德·拉塞尔斯(RichardLassls,-)的著作《意大利之旅》(ThVoyagofItaly,),书中提出完美、成功地实践意大利旅行须具备四个维度:知识的、社会的、道德的、*治的。这四个维度同时也成为旅行的目标。
通常而言,壮游主要是指文艺复兴以后欧洲贵族子弟在欧洲范围内进行的跨国界旅行,由于18至19世纪的英国尤其盛行这种壮游,所以常见的壮游路线一般始于英国的多佛,然后渡过英吉利海峡到达法国加来。随后,旅行者及其随从前往巴黎,在此学习法语、舞蹈、击剑和马术。离开巴黎后,旅行者将拜访瑞士,通常是去日内瓦或洛桑,从这里再艰难地翻越阿尔卑斯山,到达意大利。在意大利,旅行者要访问各处古迹废墟,去美术馆、博物馆欣赏并研究艺术品、绘画、雕塑,主要旅行城市包括都灵、佛罗伦萨、比萨、帕多瓦、博洛尼亚、威尼斯、罗马、那不勒斯,等等。意大利还是接触欧洲大陆贵族和上流社会的绝好社交之地。完整的壮游还包括离开意大利后,再前往德国、荷兰、佛兰德斯,最后穿越海峡返回英国。显然,这样的壮游通常需要持续数月或数年,须辅以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财力之外,才气、学识、意志、社交与应变能力同样都是不可或缺的。
策划一次壮游(PlanningthGrandTour)byMaxVOLKHART(-)
在很长时期内,对壮游提出的这些要求都使得似乎只有男性才是“欧洲列国命运之旅的真正旅行者”,事实上也因此提升了壮游者的魅力和人文深度。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认为,完成国外旅行才算是完成了英国绅士的教育;作家塞缪尔·约翰逊也说过,没有完成壮游的人会受到自卑情结的困扰。
于是我们看到,18世纪晚期以来,包括歌德、拜伦、司汤达、梅里美、狄更斯、罗斯金、尼采、王尔德、托马斯·曼、普鲁斯特等在内的众多男性作家都曾热情地奔赴意大利,展开对其日后创作或人生必然发生了深刻影响的文化之旅。歌德的《意大利游记》,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与《唐璜》,司汤达的《意大利绘画史》、《巴马修道院》,梅里美的《高龙巴》,狄更斯的《意大利风光》、《小杜丽》,罗斯金的《威尼斯的石头》,尼采的《曙光》、《快乐的科学》,直至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些文学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都与意大利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仅仅是去研究这些作品,都能充分展示现代壮游的丰厚文化价值。
壮游史上的女性身影
然而,女性的身影在男性壮游史中却是极为稀少的,女性是否同样有壮游的渴望和激情?意大利当代学者阿蒂利奥·布里利(AttilioBrilli)与西蒙内塔·内里(SimonttaNri)合作发表的《壮游中的女性旅行者》弥补了这一学术遗憾,向读者再现了自18世纪下半叶至19世纪中期十六名西方女性的壮游旅程,并向世人证明壮游同样是现代女性提升自我修养的权利和必要内容。
《壮游中的女性旅行者》[意]阿蒂利奥·布里利西莫内塔·内里著董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思Cogito-9
作为专注于旅行文学研究的知名学者,布里利此前已经发表了《意大利之旅:一种宏大的文学传统的历史》()、《东方之旅》()、《当佛罗伦萨成为首都:-》()、《19世纪最后的意大利旅行者们》()等著作。《壮游中的女性旅行者》则完全聚焦于女性壮游者,通过展示这些女性旅行者对异国他乡的敏锐观察与书写,描述她们在旅途中的艰苦历险、情感体验和对文化艺术的品鉴,努力呈现出一群开明、宽容、求知欲强、擅于表达且兼具普世主义精神的女性。
不得不说,这些女性之所以能够领风气之先,赶在现代大众旅游兴起之前加入壮游的行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们多来自世家大族和富豪人家,有机会、也有条件与丈夫一起出行。比如书中提到的巴黎贵族女性安妮-玛丽·杜·博卡日,年时这位女性就随担任财*部专员的丈夫离开巴黎,前往意大利,成为最早完成壮游仪式的欧洲女性之一。安娜·里格斯·米勒被称为“巴斯的阔太太”;玛丽·格雷厄姆的丈夫是一位富有的庄园主,能够维持长期定居国外的生活;伊丽莎白·韦伯斯特成功说服丈夫遵循英国贵族远赴欧洲壮游的礼仪,他们的壮游从年持续至年;更不必说知名的小说家与评论家德·斯塔尔夫人,她的父亲是大银行家、路易十六的财*大臣,她的首任丈夫是瑞典驻法国大使斯塔尔·候赛因男爵,他们的家庭一度是巴黎文学与*治沙龙的核心。毋庸赘言,这些贵族女性的出行一定会配备坚固结实的私家马车,有一群仆从、信使为其鞍前马后地服务。这其中,玛丽·布莱辛顿伯爵夫人乘坐的马车似乎最为豪华舒适,它不但弹性十足,有缓震功能,而且配备了食品柜、洗手间、图书馆和写字台,伯爵夫人在这样的马车上撰写其远行的旅途日志。相比起来,玛丽·雪莱夫妇在意大利的旅居就太为寒酸与悲惨了。
巴黎街道上的英国壮游者(图片来源:LwisWalpolLibrary)
经济条件之外,壮游女性普遍具有丰富的学识,对旅游的热情,对艺术品和古迹的欣赏能力,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由于长期的社会分工和性别偏见,19世纪之前的人们普遍认为,女性只需要初等的和一般性的教育,这样的女性会更容易被驯服,更容易接受他人为其挑选的丈夫,接受命运。但是经历了启蒙运动的普遍洗礼,竭力追求自己的文化渴望并以渊博学识追求理性与修养的女性越来越多。著名的贵族女性玛丽·沃特利·蒙塔古夫人就说,“文化对于妇女的幸福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她本人就是富有个性而又多才多艺的。我们会看到,在意大利的女性壮游者普遍会去观赏以竞技场、比萨斜塔、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等为代表的历史古迹,会深入库比的西比尔洞穴这类考古遗址,更多的则是长久流连于各美术馆、博物馆和艺术家的工作室,欣赏品鉴绚烂宝贵的艺术作品。
杰西·E.韦斯特洛普在年6月的一封信中概括了旅行者为充分享受罗马(广及意大利)而必须做好的准备工作:首先,旅行者应当接受过古典文化教育,或至少熟知古罗马和中世纪历史;其次,不妨懂一点拉丁文,以便解读碑记铭文;第三,在绘画、雕塑方面的丰富学识和审美眼光也是必备的,这样才能饱览公共和私人画廊,以及艺术家工作室中的艺术作品。也就是说,只有先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才能真正理解并欣赏“一座充满过去和现在的珍宝的城市”。
在巴黎壮游的英国人,年(图片来源:WikimdiaCommons)
托尔斯泰让安娜·卡列宁娜与沃伦斯基在19世纪70年代来到意大利,他们租下古老荒废的宫殿式别墅,跑到居住在当地的一位俄国艺术家米哈伊洛夫的画室欣赏并购买其作品,还请这位画家画出了最能反映安娜独特之美的肖像画。这幅令人惊叹不止的画像立即终止了沃伦斯基本人为安娜画像的热情,并在日后让亲眼看到它的列文大受震撼。列文先看到了画中的安娜,然后看到了在画作旁边的安娜,两者都达到了美的顶峰。在此过程中,托尔斯泰不经意地写出了沃伦斯基在艺术鉴赏和绘画创作上的肤浅——他对绘画的热情勃发竟然是因为他跟安娜在意大利的生活太乏味无聊了。
作为壮游目的地的意大利
无数来到意大利访古的知识分子、作家与艺术家都共同意识到,意大利是“回忆与想象交织的国度”,是西方文明的重要源头,很多欧洲人自孩童起就不断地在书本中接触意大利,直到亲身来到这里,与那些长久以来多次在心中投射过的场面和景象相遇。
年,歌德所观察到的罗马是他早就通过油画、素描、版画、木刻、石膏模型等认识过的知识的幻象。18世纪的画家加纳莱托在画作中呈现了威尼斯、罗马的城市风光,它们让很多英国人早早就认识了意大利的运河、广场、高塔、宫殿和钟楼。彼得·阿克罗伊德在《狄更斯传》中也说过,年的赴美之行让作家见识到了“一个不可实现的未来”,年的意大利之游则让作家“深入阴郁残破的过去之中”,因为狄更斯在童年读物中就对这样的过去有过接触。这个国度同时存在着美丽、丑陋、宏伟、破败的事物,它惊人地落后,却又拥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古迹和艺术珍品,需要游客调动自己全部的知识储备与观察能力去认识、去记录、去分析。
《歌德在罗马坎帕尼亚》byJohannHinrichWilhlmTischbin,
杰西·E.韦斯特洛普是一位资产阶级妇女,她的文字证明了自己是做好了理想的壮游准备的。书中提到,“她去了佩斯凯里亚圣天使教堂,为的是在那特殊的环境中,在头脑中重塑科拉·迪·里恩佐研究如何从公卿显贵的桎梏中解放罗马时所处的氛围,”这样的深度游可帮助她逐步走进城市历史。
与此同时,壮游者中也不乏本身就极具艺术修养和知名度的女画家,比如曾为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绘制肖像画的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作为对玛丽王后忠诚的代价,她的意大利之旅本是充满惊险的*治流亡之旅,但是意大利的绘画和雕塑宝库将这场流亡之旅转换为“真正的职业养成之旅”,因此反倒合乎了“最崇高的壮游精神”。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不但努力研习达·芬奇、拉斐尔等艺术大师的作品,而且还受邀为一些同在意大利的重要*治人物如汉密尔顿夫人、玛丽亚·卡洛琳娜王后(法国王后的姐姐)等人画肖像。由此,勒布伦从人类所能遭遇的最不幸状态(此处即流亡)中收获颇丰。
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的自画像(图片来源:Wikipdia)
难能可贵的是,女性壮游者不仅对艺术品收藏、图书馆、考古挖掘、宗教礼仪投入热情,医院、监狱、精神病院、修道院等场所,这后一类场所今日游客可能很少会将其列入旅游目的地。蒙塔古夫人对女儿说,对意大利的理解不应当以男性旅行者的叙述为根据,因为他们“回国时的见闻还不如待在家中对着一张地图凭空幻想来得多”。摆脱了家务束缚的女性旅行者可能更善于倾听和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