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纳莱斯特,《美国肖像》
维姬戈德堡(VickiGoldberg)是西方摄影评论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以富有说服力和洞察力的文章著称。《光影的要义》(LightMatters)首版于年,该书收集了作家写作生涯以来的诸多优秀散文和评论。
戈德堡对摄影的观察深入浅出且包罗万象,她的写作主题跨越极广:从流行影像到战争新闻,从肖像摄影快照亭到可后期数字图像,从乏味无趣的窥视到充满悲剧的现场等等。她还从摄影领域的“大师”作品中提炼出新的启示,其中包括沃克埃文斯、约瑟夫寇德卡和黛安阿勃斯等,并以同样敏锐地视角书写和剖析了比尔维奥拉(BillViola)、森山大道和巴斯蒂安娜施密特(BastienneSchmidt)等当代影像先驱者的作品。
此外,维姬戈德堡的著作还包括《摄影的力量:照片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ThePowerofPhotography:HowPhotographsChangedOurLives)、《作为印刷品的摄影:从年至今的影像写作》(PhotographyinPrint:WritingsfromTothePresent)等。年,戈德堡获得国际摄影中心著名的“无限奖”,年,她荣获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的约翰斯顿奖。
赖纳莱斯特
文
维姬戈德堡
译
吴雪红唐冬雪
照相术的发明是时代发展的结果,类似人类寿命持续延长,而对来世信仰度不断降低。十九世纪的西方世界,尤其于上层阶级而言,预期寿命在缓慢地增长。但随着宗教信仰的动摇和抨击,关于来世的预言开始遭受强烈的质疑。在这种同时开拓和感受未来的氛围中,新的摄影媒体既延伸过去,也开拓了未来。
年,达盖尔与塔尔博特的摄影术公之于世之后,大众才可以确切地知道他们在去年是什么样子,[年后]十年前是什么样子。
几十年后,新一代那些既不是国王,也买不起青铜或大理石雕像的人,同样也可以知道他们的祖先的容貌。摄影放大了生活固有的辛酸,保留着消逝已久童年的承诺、早已被岁月偷走的年轻容颜的美好。多里安格雷(DorianGray)的肖像服务于所有者——象征着肖像和对象的占有——而于我们其余的人来说,与相机,或是与魔鬼的交易都无法避免岁月的摧残。
然而,童年照片一直在嘲讽我们,并唤起遗憾。我们的钱包和相册中存留着的相片[现在在录像带或磁盘上]——个人历史,不可避免地被一个更宽泛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所包围。赖纳莱斯特将新旧照片、童年照片和成人照片结合在一起,以这种新型的方式,表达司空见惯却不常在照片中出现的理念:一个国家的历史、性格和定义,不仅可以由公民的外表和活动展现,且体现在他们的生活经历之中。因照片传递信息的受限,他们同样也会用自己的话语去表述。尽管如此,肖像依然成为地图上的一个要素,它们的故事丰富了由它们所贯穿的地形和路线。
人们选择的那些生活中具有非凡意义的家庭快照[或摄影棚中摄影师拍摄的肖像],在莱斯特为孩子所作他们成人的肖像中也有所体现。他用相同的相机,在同样的纸上重新拍摄了同样尺寸的童年肖像,以达到两者之间的某种对等。由此产生的双生子融合并压缩了其之间的时间。
这些年出现的对比肖像这一概念并不鲜见。所有的家庭相册都大致相同。[一个莱斯特的实验对象还记得她与她的兄弟姐妹每年都拍照,并都粘贴在墙上。]传记作者挖掘婴儿照片来展示一个生命是如何生长的。
艾尔弗雷德施蒂格利茨(AlfredStieglitz)认为他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拍摄一个人的肖像。他从他年幼的女儿着手,但他的妻子抱怨道,如果她在每个快乐的时刻都必须对着镜头不动,她将丧失所有乐趣,于是他停止了拍摄。后来,施蒂格利茨拍摄了乔治亚奥基夫(GeorgiaOKeeffe)几年,开始时,他并不知道这终会成为她日益独立和他们日益减少亲密关系的写照。自年以来,尼古拉斯尼克松(NicholasNixon)每年都为他的妻子和她的三个姐妹制作肖像;这是一种对衰老和人际关系的写照。纪录片导演迈克尔艾普特(MichaelApted)在他的“七喜”(SevenUp)系列中,从七岁开始,每隔七年跟踪同一组人;其中一些人的生活尽如人意,有些则不然。摄影保存着时光固然是美好的,但是如果试图追踪时间,那么,正如奥登(WHAuden)所说,时间只会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肖像无聊,抑或是引人注目,一部分原因是在于我们认为可以破译它们。不论对错,我们倾向于相信,我们可以从面孔上看出一些性格和经历。这一经验转移到了照片之中,使得我们对照片保持着一种奇怪的信任,坚信照片能够传达某个事实,或是揭露某个我们能够发现的真相,尽管批评家们已扬洒了许多笔墨说照片并非如此。
还有一种长期以来的信念,即公民的形象揭示这个国家的本质。十九世纪服装和职业的风俗画是传递这个国家风俗的一种媒介。二十世纪初,奥古斯特桑德(AugustSander)相信他可以通过客观地拍摄各行各业的人来描绘德国人的性格,不需要任何文字评论。或许是他过于接近内核;他的结论与纳粹对一个纯粹的“雅利安”国家的坚持背道而驰,所以他们终止他的项目。
不论摄影师如何努力从照片中消除自己的个性,也不可避免将个人成见与期待流露其中。莱斯特为他的项目做了充分的调查准备。二战后出生在德国的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对美国有哪些认识或见解或想法?莱斯特问遇到的每个人“美国”于他们而言的意义,但他听到美国人和外国人所提到的几乎一致,就好像这个国家在它的身份标签上贴着它的履历。
那会是什么?当然是国际报道的事件:纽伦堡审判、麦卡锡主义、越南战争、民权和女权运动、学生激进分子、登月。某些事实、传说和词语可能会自动与这个国家的名字捆绑在一起:牛仔和印第安人、内战、奴隶制和种族歧视、查尔斯林德伯格的逃亡、肯尼迪国际机场、移民、好莱坞、迪斯尼——还有民主、自由、自由、机遇、资本主义、商业主义、暴力。
这些历史、这些品质、这些梦想如何传播?当然是通过新闻,然后是通过电影和电视,以及由电视重播的电影来传播。电影是美国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之一,也是其主要的宣传手段之一。在《达拉斯》和《王朝》开始塑造美国形象之后的许多年间,好莱坞仍创造着其作品中的美国。美国公民也通过电影镜头和视频镜头看美国,并且拥护和追捧屏幕所塑造的英雄形象。
莱斯特来找詹姆斯迪安(JamesDean),并找到了与迪安共同成长的发小、一个住在迪斯尼童年时家里的女人,还有一个男人,惊愕于纽约出租车是黄色的;电影里他们总是灰色的。有着一头耀眼金发的玛丽莲梦露(MarilyMonroe),莱斯特发现了有个曾经受过虐待的男孩被银幕上梦露那有感染力的快乐所治愈,还发现了一个在滑稽表演剧院模仿梦露并以此谋生的女人,但在梦露死后,她不得不放弃模仿梦露,转行到脱衣舞表演。今天,这位模仿梦露的女性已经70多岁了,她愉快地展示了她的腿部和她的内裤,把过去直率地带入了现在。
莱斯特实际上想到了一个双重意义上的新世界:一个欧洲认为已经发现的大陆,以及每个人离开童年故土后移民而至的成年新世界。从童年到成年的转变预示了战争改变内外世界时发生的各种转变,或者是幻灭的开始,或者是像屏幕上的玛丽莲梦露那样的人或事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生活无处不在地跳跃、蹒跚、从经历到流离失所再到适应,但是美国,一个由移民建立并仍然对移民有吸引力的国家[莱斯特本人于年从德国搬到这里]一个仍然在不断变动的国家,已经将改变嵌入了它的灵魂中。
所有这些对于照片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没有文字,许多内容所无法传达的——但是看着同一个人在不同年纪的照片时,我们几乎不可能不去思考人生的本质,以及在两张脸上能看到的生活的轨迹。亨利基辛格(HenryKissinger)这个男孩多么努力地试着在他的照片中表现出他的勇气!他仍在努力为了莱斯特的镜头而试着表现,尽管那不是他平时会有的职业态度。滑稽表演中十岁的玛丽莲是多么性感迷人,而无论是作为一个男孩还是作为一个年轻人,弗拉文贾德(FlavinJudd)是多么郁郁寡欢。本杰明费伦茨(BenjaminFerencz)尽管一生都在起诉纳粹屠杀小队,谈判条约,并指导一个为纳粹受害者获得赔偿的项目,但是他在年打扮成一个小商人,在年又进行了一模一样的打扮。
照片所说的比人们所能预料的要多。有时照片说得不够,而且有时候它们确实会撒谎。至少工作室的肖像意味着撒谎或奉承,童年的快照也可能如此。“如果你只是看到那张照片,”一个女人说,“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但这与事实相去甚远——其实当时是地狱般的生活。”
真实的、虚假的、倾斜的、曲解的童年照片有时是已经失去痕迹的记忆的唯一基础,有时是我们告诉自己的故事的基础,以确定我们岁月中可识别的轨迹。过去不仅仅是捕捉到的,而且也可以是由旧照片创造的。
莱斯特说,这些童年照片中的一些比他所能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强大。毕竟,老照片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更有力量。这些老照片将历史蕴藏在衣着、姿势和态度中——年不幸的一家人在一轮新月下合影;年穿着林德伯格服装的男孩;在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一个戴绣花帽子的男孩在脖子上戴着一个柔软的大蝴蝶结。许多孩子,大部分是男孩,被打扮成小大人——怀旧情结如同铜锈一般包裹着他们。
在所有拍摄过的有力的照片中,比如那些关于战争和灾难、名人、彗星、苦难穷人的照片中,可能没有一张照片能像家庭合影那样对家庭成员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所有的记忆和个人经历,所有的渴望和绝望的失望,爱和恨都被束缚在来自最个人化的过去的图像中。这种巨大投入的一些小手段,可以转移到这些陌生人的形象上,使他们产生今时与彼时的对比,而这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共鸣的,并且人们也能在一些个人经历中找到共鸣。
尽管这充其量是一部不完整的美国历史,但很多历史都与这些照片有关。在密西西比,有一位在没有供电的环境中长大的女性,她的一些年长的亲戚一直在鞭笞内战。她的叔祖父,一个美国印第安人,卡斯特的童子军,他的亲戚在小大战役中被杀。一个记得二十世纪初和母亲一起旅行的男人,那时妇女和儿童独自旅行是闻所未闻的。一名黑人男子回忆说,在年代,对黑人开放的只有“传教和说教”。他必须早点找到工作,因为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他的祖母是一名女仆:“我的家庭并没有功能失调,只是缺人手。”
在美国,有离开欧洲的犹太人,离开苏联的俄罗斯人,离开越南的越南人。一些亚洲人,一些西班牙人,一些混血儿:我们过去称之为大熔炉,现在称之为多元文化。自从第一个白人在这些海岸上遇到第一个土著人以来,美国一直拥有多元文化,从那以后,美国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过渡之中,无论是否得到承认。近年来,随着我们不断进入一个又一个新世界,这个过程已经快得像超光速一般了。
莱斯特书中的图片就像支撑个人、国家和世界历史的书籍的书立。图片中甚至还有摄影史的一瞥,书里有施蒂格利茨本人的肖像和像罗伯特亚当斯(RobertAdams)、杜安迈克尔斯(DuaneMichals)和查尔斯特劳布(CharlesTraub)这样的摄影师的照片,他们书写的是媒介的含义。在过去两个世纪中起着重要作用的照片所孕育的更大的历史也在这里悄悄蔓延,人们谈论赢得奖品的婴儿照片和父母英年早逝的照片,还有名人照片和借用明星照片的名声。最后,还有摄影媒体——杂志、电影和电视——它们欢迎这里的一些人,如果不是肯定他们本人的存在,至少也显然肯定了他们的成就。
当父母给孩子拍照时,快门一响,希冀和梦想便同时出现:一个记录自己的后代的愿望[他以后会成为另一个人],以及这个幸福时刻应该预示的美好未来的梦想。成年人的肖像在某种程度上没有他们的梦想[除了婚纱照、演员作品集和广告],但仍保留着许多愿望。摄影师认为,在这片新大陆上的成年人与伟大的美国梦休戚相关。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热爱这个国家,并确信这是最好的国家。许多人都提到自由、机会、它所代表的自由。自由与开放足够多,以至于许多人毫不犹豫地批判美国已经衰落,陷入消费主义的沼泽,许多优点已经在淤泥中消失殆尽。
这可能是事实[尽管每个时代可能都说过类似的话]。怀旧之情就像旧照片上的灰尘一样堆聚在近代史上。两者都代表无法恢复的过去,正如今天拍摄的照片代表无法恢复的现在。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某个地方,你可能会发现一张美国的照片,或者一个关于美国的故事,或者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人,一张在美国的边界之间变老的脸。
作者
维姬戈德堡(VickiGoldberg)是西方摄影评论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以富有说服力和洞察力的文章著称。《光影的要义》(LightMatters)首版于年,该书收集了作家写作生涯以来的诸多优秀散文和评论。
译者
南艺翻译小组是由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曹昆萍副教授率领摄影专业在读硕士生组成的翻译团队,作为一个翻译团体,我们希望通过对《光影的要义》这本书的译介为广大影像爱好者与研究者提供一个相互交流与学习的机会,并以此作为一个起点,期待在今后不断地学习与完善的过程中,为大家译介更好的影像读本。由于这是南艺翻译小组成立以来译介的第一本书,在翻译实践中有不少译文在保留原文的语言风格方面或许还存在一些瑕疵或疏漏,在此敬请广大读者及时发现并给予指正。
原标题:《肖像是时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