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比作马的眼睛,
他扫视着路旁,看,发现,确认,
突然间水洼闪光,
当钻石熔化,冰雪消融……
这是阿赫玛托娃年写下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的开头一节。把帕氏和马相比较可谓传神,它使人马上想到诗人的那副长脸,那双严肃、专注的眼睛以及他性格中的某种东西。这里,阿赫玛托娃描述了帕氏作为一个诗人使平凡事物变形并闪耀诗性光泽的能力,不过,在这样的赞美中是否还包含了其他一些东西呢?
是的,是很微妙。我们知道阿赫玛托娃比帕斯捷尔纳克年长一岁,并且更早成名,在诗坛和生活中的阅历也更丰富,这一切,赋予了她某种说话的资格,使她可以在帕氏或其他人面前以“诗坛老大姐”自居,可以恭恭敬敬地奉送帕氏一顶“俄国第一诗人”的帽子而又暗含着某种挖苦……
黄昏或黎明的诗人
作者:王家新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5
但,这一切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诗人画像”中显示了阿赫玛托娃自己对“身为诗人”这一角色和命运的反讽性认识。使我看重的也正在这里。正是这种在阿赫玛托娃身上生长、体现的“反讽”品质和才能,使她有可能在苦难的命运中达到一种自我肯定而又不陷入自恋,使她日益高傲而又日益明澈,使她消解诗人的神话而又使诗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没有英雄的诗。
没有英雄的诗
“没有英雄的诗”,这是阿赫玛托娃自40年代开始动笔,到60年代初才基本完成的一部带有诗剧性质的长诗。这部长诗的写作伴随女诗人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从战争的劫难到战后的迫害,从历史的残暴到个人在孤独、贫困中的挣扎……可以说阿赫玛托娃完全是因为这首长诗而活着。如果说每个诗人都有某种“让一本书来总结我们、回忆我们”的写作宿愿,这部长诗则为阿赫玛托娃了却了这桩心事。她本人非常看重这部对一般读者来说也许过于复杂的作品,以至于她把世界分成了不相等的两半:理解这首诗与不理解这首诗的。
但在这里我无意具体介绍这首长诗,我只谈它的题目。“没有英雄的诗”是我从该诗的英译“Poemwithoutahero”中直译而来的。而在国内现有的一些译介文章中,一律称这首诗为《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为此我曾专门询问过我所信任的俄文诗歌译家刘文飞,他们说从俄文原文中应该这样译。
但,我仍倾向于把阿赫玛托娃的这首长诗,甚至她一生的创作都置于“没有英雄的诗”这样的命名之下来读解。我宁愿这样来“读”,哪怕这是一种“误读”(按照博尔赫斯的说法,为什么原文就不能“忠实”于译文?)。因为这样的命名激活并照亮了我对阿赫玛托娃的认识,因为“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过多地带有一种五六十年代“苏联文学”的色彩,而“没有英雄的诗”却能指向一种和我们今天的生活、和我们当今的诗学实践相关的话语。的确,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阿赫玛托娃:没有英雄的诗。这是诗,无需英雄的存在;或者说,这种诗里没有英雄,没有那种英雄叙事,但依然是诗,而且是苦难的诗,高贵的诗,富于历史感的诗。正是这样在诗在今天依然保持住了它的尊严,或者说,在与历史的较量中,替我们赢回了属于我们个人的精神存在。
被诗歌“留下来”的人
我深深感到,如同历史上的许多诗人,阿赫玛托娃尚未被人们完全认识。人们所知道的只是她早期的爱情诗和后来的《安魂曲》,对她艺术上的发展和一些更有价值的作品则不甚了了。这就如同曼德尔施塔姆所讥讽的某些文学批评,它们只是“把但丁钉在与那些雕刻作品相似的地狱风景上”就算了事,一个作为“诗歌乐器的大师”尚未被聆听。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作者:[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译者:王家新
出版时间:-4
这次重读阿赫玛托娃,我不仅惊叹于一种常新的诗歌生命力,而且发现了一个有着早、中、后期不同写作阶段的阿赫玛托娃。我感到,纵然在20年代后阿赫玛托娃不再写作,她依然会是俄国20世纪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她早期那些独具个性和魅力的内心日记式的诗作已充分具备了“经典”的意义,并注定会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喜爱。但阿赫玛托娃却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诗人,她注定要被诗歌“留下来”,以完成一种更艰巨、也更光辉的命运。我感到,阿赫玛托娃超出于一般诗人而迈向“伟大诗人”的境界,完全是在年后她重新回到写作上后的事,而且,和但丁为她的出现有关。年,她曾写过这样一首《缪斯》:
我在夜里静候她的来临,
仿佛生命被系在一根线上。
什么荣誉、青春、自由,在这位
手持野笛的亲爱来客面前算得了什么?
而她进来。她撩开面纱。她格外地察看我。
我问:“就是你把《地狱篇》的篇章
口授给但丁的?”她答:“是我。”
这真是不同寻常的一首诗。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之后却是诗人十多年的沉默——也许“缪斯”来临得过早?也许这一切正出于她的意志?总之,在这十多年间阿赫玛托娃几乎放下了笔,直到年——“我于年开始再次写作,但我的笔迹变了,而我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同了”(《日记散页》)。什么在变?什么不同了?早年,阿赫玛托娃的缪斯是爱情、青春、自由,现在,则是那位更严峻的把《地狱篇》“口授”给但丁的命运女神——在阿赫玛托娃有了足够的阅历、承受了更深刻的磨难后终于进入了她的诗中。请留意这里的“口授”(dictate),阿赫玛托娃认为诗歌是缪斯“口授”的,否则诗人硬写是写不出来的,我想这并不神秘。这种诗歌本身的“口授”,无非是在诗人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和命运中出现的某种诗性声音,它要通过诗人来言说自己——而阿赫玛托娃正是这样一位诗人。她也没有辜负她的痛苦的缪斯。她把她承受的一切都化为了“诗”。从她年写下的《但丁》以及此后陆续完成的一系列组诗、长诗和抒情诗来看,一个久经磨难而日趋成熟、开阔,非一般诗人可比拟的“历史风景画的大师”(Chukovshy语)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手艺的秘密
的确,阿赫玛托娃的意义并未被我们充分认识。即使她早期的爱情诗,也决不仅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诸如“我竟把左手的手套/戴到我的右手上”(《最后一次会面之歌》)那一点东西。在她那些看似“简单”的早期诗作中所蕴涵的“手艺的秘密”,也许至今仍是一个谜。十年前,诗人荀红军出版了他的译诗集《跨世纪抒情》,其中一首阿赫玛托娃的早期诗一直引起我重读的愿望,实际上,这首题为《傍晚》的诗,多年来一直萦绕着我:
音乐在花园里
以难以表述的忧郁响起。
从加冰的牡蚝菜盘中
可以闻到新鲜浓郁的海的气息。
他对我说:“我是忠实的朋友”!
并抚摸了我的连衣裙,
这双手的抚摸
不像是拥抱……
这已和那种常见的抒情诗不同。出现在这里的是某种叙事场景,是对细节的微妙感受,是难以表述的某种气味、暗示和音乐背景,最后这一切化为某种萦绕不去的、美好而又令人绝望的音乐本身。“这双手的抚摸/不像是拥抱”,女诗人特有的敏感,显示了她对情感和感受进行辨别和澄清的能力;语言表达不事铺张,而又深刻显现出内心的直觉,难怪布罗茨基称她为“诗歌中的简奥斯汀”!
翻译的辨认
作者:王家新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9
使我受益的正在这里,阿赫玛托娃几乎从一开始写诗就显示了一种“复杂的简单”或者说“微妙到不动声色”的诗歌技艺,显示了一个成熟诗人才具有的那种艺术分寸感和控制力。比如这首诗,她把一切都写到一种历历在目的程度,而又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讽,一种平静的悲哀和一种不失身份的忧郁。这使我意识到:阿赫玛托娃的诗并非简单地来自一种表达冲动,更出自一种教养。或者说,她的诗从一开始就体现了一种文明,她的优雅、高贵、反讽品质、敏感性和控制力都来自于这种文明。这使她即使在最不堪承受的时候也从不在诗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诗是历久弥新的,但又是“古典主义”的。她永远不会像有些女诗人那样易于失态、失控。她更不会允许自己屈服于日丹诺夫时代的野蛮和粗鄙。文明必将战胜黑暗。她惊人的承受力正在于,在经历了整整一个疯狂、野蛮、粗鄙的时代之后,她依然保持了她与生俱来的高傲、自尊和教养。那种日丹诺夫式的咒骂需要去理会吗?不必,因为诗人已写出了这样的诗。
“另一个已化为青铜雕像”
在20世纪早期俄国诗人中,也许只有亚历山大勃洛克是阿赫玛托娃在年轻时曾崇拜过的。在一首早期诗中,她描述过当她拜访诗人时那种几乎不敢正视对方眼睛的感觉。可以说,这种“被笼罩感”已成为女诗人后来“在追忆中写作”的隐秘来源之一。当然,被征服的不只是一方,勃洛克也曾写下一首《美是可怕的,他们将告诉你》,诗中这样描绘“一条西班牙披巾在你的肩上”,实际上阿赫玛托娃压根儿没有这条异国情调的披巾。但,生活必须遵从艺术,而非相反,以至后来他们再见面时,勃洛克的第一句话即是“你的西班牙披巾哪里去了”?
“致命的”勃洛克!阿赫玛托娃在回忆中还谈到另一次相遇,一次她搭乘邮车经过莫斯科,火车进入某一站时慢下来,人们往下扔邮袋。突然间,像梦一样,勃洛克出现在站台上,她惊讶地喊他的名字,“他回头看,他不仅是位伟大的诗人而且是位善于提问的高手,他问‘谁与你同行’?我只来得及回答‘就我一人’,火车就开出去了。”
就这样,这位天才诗人在阿赫玛托娃的生活中远去,并且永远不再出现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它给阿赫玛托娃留下的总是丧失、缺憾、追忆和怀念。日丹诺夫骂得很“对”:阿赫玛托娃是“旧世界的代表人物”,她的诗是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它总是与苏维埃现实格格不入”!不错,这样的批判恰恰从反面揭示了阿赫玛托娃的意义所在:她是一位为“记忆”所准备的诗人。正是凭着这种诗的记忆,她创造了某种甚至比人类的记忆更为长久的东西:
尘世的荣誉如过眼云烟……
我并不希求这种光环。
我曾经把幸福的情感,
向我的所有情人奉献。
有一个人今天还健在,
正和他现在的女友情爱绵绵;
另一个人已化为青铜雕像,
站在雪花飞舞的广场中间。
(乌兰汗译)
这在飞雪的广场中已化为青铜雕像的“另一个人”,或许正是指女诗人曾热爱过的勃洛克,或许更早:普希金(在阿赫玛托娃后来被迫停笔写作的沉默岁月里,她曾潜心研究普希金,并以此激励自己活下去)。当现实中的爱遭到破灭,或一再蒙受时代的羞辱,那永远的勃洛克,或安年斯基,或普希金就会为她出现,并同她至死守在一起。
我想,正是这种秘密的不为人知的爱,在决定着从普希金到阿赫玛托娃的血液循环;正是这些亡灵的存在,这些“青铜雕像”的永久注视,使她不允许自己放弃或垮掉,使她在最不堪的羞辱中说出了这样掷地有声的话“我们神圣的职业,存在了数千年……”
“我已学会简单明智地生活”
我已学会简单明智地生活,
眺望天空并祈祷上帝;
在暮色降临前做长长的散步,
为了使无益的焦灼平息。
当牛蒡在山谷中沙沙作响,
一串黄红色的浆果点头,
我写欢乐的诗篇,
为这必死、必死而美妙的生命。
我回来。毛茸茸的猫
舔着我的手掌,甜美地叫着,
而在湖畔锯木场的小塔上,
明亮的灯光闪烁。
寂静偶尔被打破,
被飞落屋顶的几声鹳鸣。
如要你曾来敲我的门,
对我,我甚至都没听见。
一首简洁而美妙的诗就摆在这里,无需我赘言。似乎人人都能读懂,似乎人人都会喜欢。我只是提醒一下,这样的诗并非是诗人在历尽沧桑后写的,而是在很年轻时写下的。而这是用“早熟”之类不能解释的。这只能出自一种天赋。似乎诗人一出现就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而又有着一种安于命运的沉静;或用现在的话说,似乎她一开始就是一种“中年写作”。她从不写“青春的”诗。她也从不像有些女诗人那样“抒情”。这一切,和激情的“水银般好动”的茨维塔耶娃比起来是多么不同!
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
作者:[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译者:王家新
出版时间:-8
此外,诗中出场的场景、细节等等,大概就是曾为马雅可夫斯基所不屑的“闺房中的隐私”吧。但阿赫玛托娃的意义在今天看来,恰恰在于在一个剥夺个人、践踏个人的时代始终坚持了写作中的这种个人性质。即使她后来所写的那些富于历史沧桑感的诗,也完全出于个人对命运的承担。的确,广场上或聚会上的喧嚣会过去,而“闺房中的隐私”——正如我们在这首诗中所感到的——却能持久地体现出人类存在的奥义。
因此让我们问问自己: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这样学会简单、明智地写作呢?
“为了他我唱起这支歌”
阿赫玛托娃的一生几乎就是苦难的一生(请想想多年来她遭受的屈辱、不幸和不公平待遇……),阿赫玛托娃的一生从来又是高傲的一生。我想,这一切不仅因为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性,更因为她知道自己高贵的“出生”。在三、四十年代,在那个对人道和文明的践踏日甚一日的年代,她的许多诗作都涉及到“伟大人物的受辱”这个隐秘的主题,为此她写那位宁可自尽也不臣服于征服者的埃及王后克勒奥帕拉,写那位被迫流亡,拒绝认罪从而永无生还可能的但丁——正是为了这位不屈的流亡诗人,她在同样的苦难中唱起了这支歌:
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
他古老的佛罗伦萨。
为了这个离去、并不曾回头的人,
为了他我唱起这支歌。
火把、黑夜,最后的拥抱,
门槛之外,命运痛哭。
从地狱里他送给她以诅咒,
而在天国里他也不能忘掉她——
但是赤足,身着赎罪衫,
手持一支燃着的烛火他不曾行走
穿过他的佛罗伦萨——那为他深爱的,
不忠、卑下的,他所渴望的……
——《但丁》
起句看似平缓,但却牵惹出一种无限的怀念。但丁生前一直未能回到他所思念的故乡,但阿赫玛托娃没有这样写,而是以“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开始了她的哀歌,只有这样写,才能写出一种永久的缺席(多年之后,布罗茨基在他写的关于佛罗伦萨的诗的开头即引用了阿赫玛托娃的这句诗),也只有这样,才能写出诗人与故土的那种爱与恨的深度与强度。
重要的是,这样的开头除了抒发一种怀念外,还为了直接地引出该诗的主题:但丁与佛罗伦萨,或者说,诗人与他的国家和时代(附带说一句,这样的悲剧性主题也一直是历代中国诗歌的主题,而这是两千多年前由屈原一开始就确立下来的,因而带有一种宿命般的性质)。显然,不是对一位意大利诗人的一时兴趣,而是阿赫玛托娃自己的全部生活把她推向了这样的悲剧性主题。同样显然的是,佛罗伦萨之于但丁,就如同彼得堡和整个俄罗斯之于我们的女诗人,虽然阿赫玛托娃在这里用了一种她所说的“隐形书写”的写法,但会心的读者一读即知,她显然是在通过但丁写她自己的“俄罗斯情结”,写她自己与时代、与故土的痛苦而复杂的感情纠葛。
为了内心的尊严和高傲,但丁拒绝手持烛火——一种当众悔过的仪式——回到他深爱的、让他一生回首的“佛罗伦萨”,而是忍受着内心撕裂,开始了他的流亡。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佛罗伦萨,阿赫玛托娃在这首诗中以“她”相称,这就更耐人寻味了。我们知道在但丁的一生中一直有两种力量在作用于他,一是贝雅特里齐,一是佛罗伦萨,但在这首诗里,贝雅特里齐消失了,而佛罗伦萨作为一个惟一的“她”,构成了但丁的命运。正因此如此,诗人才会带着全部伤痛去爱,才会在流亡中不断回望那惟一的故乡,以至于即使“在天国里”也不能释怀。
因而阿赫玛托娃的这首诗,语言揪心而又苦涩,在节奏上似有一步一回头之感,令人一篇读罢头飞雪。诗的最后看似未完成,但又只能如此,因为诗的强度和深度已到了语言所能承受的极限。耐人寻味的是,阿赫玛托娃在这里使用了“不忠”和“卑下”来形容诗人所爱的“她”即佛罗伦萨:“她”是不忠的(那么现在她又在忠于谁呢?),“她”又是卑下的(也许她生来如此,只是要活,哪怕像牲畜一样苟活!),这使诗人备感痛心、不屑,但又怜爱有加,以至终生不能释怀。看来,这首诗的写作是一个标志,诗人已开始深入到一些最噬心的悲剧主题,其语言之间的矛盾张力及表现强度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然而,只要是爱,尤其是那种悲剧性的爱,就会是对人的一种提升。它会把诅咒变为怜悯,会使痛苦得以生辉,会使一个诗人学会从命运的高度来看待并承受个人的不幸。阿赫玛托娃对得起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苦难,她通过这首诗的写作,不仅开始着力揭示一个诗人与历史的宿命般的连接,也把自己推向了一个伟大诗人的境界。
但丁一生没有回到佛罗伦萨,但他的存在,却照亮了一代又一代诗人同自己的时代和国家所进行的痛苦的对话。对阿赫玛托娃这样的诗人来说,但丁的流亡,不仅迫于现实政治,也恰好出自“天意”,这使她意识到在深重的苦难中还有着一种圣徒般的诗歌境界。而但丁此后在《神曲》中对“地狱”的游历和超越,在她看来更是对诗人命运的一种完成。因此,她后来曾对人说,当她在时代的暗夜中一旦敢于开口问缪斯时,诗神的口中惟一吐出的词是:“但丁”。而这个名字已意味着一切。“门槛之外,命运痛哭”,她自己早已熟知了这种命运。她也只有在一种但丁式的写作中才能赎回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在孤独和苦难中一遍遍地写她的那首长诗《没有英雄的叙事诗》。这里,是这部伟大作品开篇的诗引:
从一九四0年,
仿佛从一个塔上,我望向一切。
仿佛我在重新告别
那在多年前我已告别的一切,
仿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
我便往下朝阴暗的拱顶里走去。
读后我惊讶了:这分明是一个20世纪意义上的“地狱篇”的开头!诗人写这首诗时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她可以从时间的“塔”上眺望一切了,然而,为了真正认识自己,她又不得不“往下”朝她自己阴郁的历史走回去。这一次她是独自返回去见一个早年的自己以及那些已故的同时代人的亡灵的。这些地狱中的亡灵一直在期待她——也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女诗人凭借着一种巨大的勇气(“仿佛在胸前划了十个字”)独自前往,但我感到那里分明又有着一个隐形的引路人:但丁。
20世纪诗歌中的“审判席”
在同时代的诗人中,毫无疑问,阿赫玛托娃与曼德尔施塔姆最为亲近。他们相互理解、赞赏,如同亲人,彼此是对方艰难岁月中的激励和安慰。曼德尓施塔姆说他一生中一直在同两个人做想象中的对话,一是阿赫玛托娃,一是她的前夫、已被处决的诗人古米廖夫,而这种对话“从未停止”。而阿赫玛托娃也日益意识到曼氏是一位在俄国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诗人,尤其使她受到震动的是,当曼德尔施塔姆被流放到沃罗涅日,陷入艰难绝境时,一种更为宏伟、深沉的呼吸却出现在了他的诗中:
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
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
我想正是这种惊异之感,也在日益提升着阿赫玛托娃自己的诗歌境界。可以说他们俩离开对方,各自所达到的艺术高度都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在对一种共同命运和血缘的辨认中,在他们俩之间出现了一种深刻而感人的认同。这就是为什么在曼氏流放期间,阿赫玛托娃会千里迢迢前去看他,并和他一起用意大利文朗诵但丁;这也是为什么当阿赫玛托娃陷入困厄时曼德尔施塔姆会这样对她说:“阿努什卡(阿赫玛托娃的爱称),永远记住,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虽然说这话时曼氏自己几近大难临头,但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让阿赫玛托娃终生难忘的话……
我深受感动,为这几位20世纪俄罗斯诗人。他们不仅以他们天才的诗,也以他们的人格力量与灵魂的力量不断激励着后来的诗人们。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尺度,或如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所说,在20世纪现代诗歌中形成了一个“审判席”,而这,或许是其他任何语言的诗人们都很难做到的!
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
王家新编选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12
年,在寂寞的暮年,在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已相继离开人世的荒凉中,阿赫玛托娃写下了这样一首《最后的玫瑰》:
我不得不和莫洛佐娃一起屈膝,
与希律的继女一同起舞,
随狄多的火焰飞灭,
为了回到贞德的灰烬里。
主呵!你看,我已倦于
生存、死亡和复活,
拿走一切吧,但请留下这枝
让我重新呼吸的深红色玫瑰。
读了传记材料我才知道:这枝“最后的玫瑰”原来是当时还很年轻的诗人布罗茨基在阿赫玛托娃过生日那天送给她的!难怪年迈的已“倦于生存、死亡和复活”的女诗人会从心底重新迸发出诗的激情。关于布罗茨基,阿赫玛托娃曾很自豪地对外国友人说这是“俄罗斯的想象力”并未被历史拖垮的一个“有力证明”。是呵,拿走一切吧,但请留下希望,留下诗歌,在曼德尔施塔姆之后再留下像布罗茨基这样的诗人,对于这位无以安慰的“哀哭的缪斯”(布罗茨基语)来说,也许,这就够了。
悲伤与理智
作者:[美]约瑟夫布罗茨基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刘文飞
出版时间:-4
在电话的另一端
据说斯大林并非是个粗人,起码他不想做一个粗人。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就曾收到过斯大林寄来的一叠诗稿,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写的,要帕斯捷尔纳克看一看。但帕斯捷尔纳克一看这些“诗”,即知道它们其实是斯大林本人写的。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这样做了回复:斯大林同志,您的这位朋友并不适合写诗,他最好还是去做别的……
然后,他等待着厄运的到来。然而,那把高悬的剑似乎并没有落下来。
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
作者:[俄]安娜阿赫玛托娃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译者:王家新
出版时间:-10
在阿赫玛托娃的回忆文章中,她谈到在曼德尔施塔姆落难后,她和帕斯捷尔纳克如何分头行动去找人说情的情形,她找的是克林姆林宫中斯大林的一位老战友,帕斯捷尔纳克找的是当时《真理报》的主编布哈林。他们的奔走相助起了效果,斯大林减轻了对曼氏的惩罚。
不过,阿赫玛托娃没有讲述自己当时找人的细情,倒是很具体地记下了事后斯大林与帕斯捷尔纳克在电话中的一段对话。首先,斯大林居然问起帕斯捷尔纳克为什么不尽力相助,“如果我的朋友有麻烦,我会尽一切所能来帮助”,帕斯捷尔纳克回答说如果他什么也没有做,斯大林就不会了解此事;“但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或作协组织?”“作家协会从年起就不管这类事情了。”“但是,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帕斯捷尔纳克犹豫着没有马上回答(他和曼氏在个人关系上并不亲近,他对曼德尔施塔姆写诗反对斯大林也不赞同,认为这并不是文学行为,而是自杀行为),斯大林见此马上又问“那么他是一位大师,是不是?”帕斯捷尔纳克回答说:“那是另外一回事。”“为什么我们把时间都花在谈论曼德尔施塔姆上?我很早就想和你谈一谈了。”“谈什么?”帕斯捷尔纳克警觉起来,“谈生与死”,斯大林终于找到了机会。他放下了电话。
是呵,斯大林在这方面不愧为“大师”。是谈文学的永恒主题生与死呢,还是谈那种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住的生与死?没有下文,只有挂断电话时的那“叭嗒”一声。
这就是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在今天,除了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你来埋葬我。你的铁锹、铁铲在哪里?”
在20世纪俄国诗人中,大概阿赫玛托娃是被辱骂、被批判最多的一位。最著名的自然是日丹诺夫的咒骂。年4月,苏共中央作出决议,展开声势浩大的批判作家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运动,日丹诺夫对阿赫玛托娃作出了“腐朽”“颓废”,“不知是修女还是荡妇……集淫荡与祷告于一身”的“权威性”结论,并且富于煽动性地宣称:“怎么能把对我国青年的教育交到她这种人手里呢?”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日丹诺夫的上述“公式”及一些辱骂词汇并非他自己的发明,它可以追溯到20年代批评家艾亨鲍姆对阿赫玛托娃的“研究”:在这位女诗人的诗中“因双重性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主人的形象已开始定型,不知她是情欲强烈的荡妇,还是一贫如洗的祈求得到上帝宽恕的修女”;可以追溯到二三十年代时见于《青年近卫军》等报刊的那些充满“阶级义愤”的指责——“除了爱情,她的诗中什么也没有,既未写劳动,也未写集体……除了爱情和上帝她的‘手指尖摸不到任何东西’”!甚至可以追溯到马雅可夫斯基创建红色诗歌教的不可思议的激情——年1月19日,在一个号称“清洗现代诗坛”的聚会上他就这样宣称:“安娜阿赫玛托娃闺房里的隐私,伊万诺夫的神秘诗篇和他的古希腊主题——这些东西对我们这个钢铁般的严峻时代有什么用呢?”
现在回头来看,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充满仇恨的、狂热的、好像中了魔似的20世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又是怎样被煽动起来的呢?
同样让人惊异的是,阿赫玛托娃看上去几乎是在平静地承受了一切。据传记材料,就在苏共中央决议见报后的第二天,阿赫玛托娃仍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在作协办事时,她不解地看着人们急忙躲着自己,而一位妇女见到她后居然在楼道里哭了起来,直到她回家后打开用来包裹鲱鱼的报纸,这才发现上面刊登着苏共中央的决议!
但是,这又有什么呢?用整个国家机器来对付一个弱女子和几首诗,这不是太可笑、也太虚弱了吗?作家协会要开除,那就让他们开除,那个作家会员证又值几分钱呢?人们要表态、要批判,那就让他们表态个够,她不是早已被这样的文人们不止一次地“活埋”过吗?她照样活着。她照样听她的巴赫。她甚至主动每天两次走到阳台边,以便让街上的监视者好回去报告,以便让克林姆林宫的那些“关心”她的人知道:“我们的老修女”并没有“寻短见”,她还活着!
只是,在这种骇人听闻的迫害和侮辱中,阿赫玛托娃也许会想起多年前她曾写下的悲哀诗句:
你来埋葬我。
你的铁锹、铁铲在哪里?
在你手中只有长笛。
我不会怪罪你,
我的早就停歇的歌喉
难道有什么可惜?
那些咒骂或伤害过诗人的人,在后来能否面对从这样的“哀婉”中所生发的巨大审判力量呢?当然,对人类的德行正如对历史,都不能指望过高,最起码阿赫玛托娃本人并不抱这样的指望;这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历史的不公正对她已不重要,因为判断她一生的存在价值的已是另外一些事物。是的,除了追随缪斯的声音,她还有什么必要为自己辩护呢?她不屑于如此。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人们对她进行声讨和批判,正如她后来平静地、讽刺性地看着人们为她“平反”。纵然她已成为悲剧中的“焦点”,但她却无意去做那种过于高大或悲壮的悲剧人物,更不允许自己因与现实的过深纠葛而妨碍了对存在的全部领域的敞开——这就是我所看到的阿赫玛托娃,她不是以自己的不幸,而是以不断超越的诗篇,对自己的一生做出了更有力的总结!
年6月,已逾七十的女诗人在科马罗沃写下了这样一首《海滨十四行》:
这里的一切都将活得比我更长久,
一切,甚至那荒废的欧椋鸟窝
和这微风,这完成了越洋飞行的
春季的微风。
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召唤,
带着异地不可抗拒的威力;
而在开花的樱桃树上空
一轮新月流溢着光辉……
我不能不惊异,一个承受了一生苦难的诗人在其晚年还能迸发出这样的激情!在这里,漫长的苦难不见了,甚至生与死的链条也断裂了,而存在的诗意、永恒的价值尺度在伸展它自身。仿佛是穿过了“上帝的黑暗”,她一下子置身于宇宙的无穷性中发出了如此明亮的声音!是的,这是不朽的一瞬,是对一个永恒王国的敞开。那么,一个写出了或能写出这样的诗的人,还在乎什么历史的公正或不公正呢?……
最后一位对话者
这里,我想再回到阿赫玛托娃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上来。因为这种关系不仅揭示了阿赫玛托娃生活中的重要一面,更因为这种关系本身就是“没有英雄的诗”的一部分。阿赫玛托娃的叙事诗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英雄或主人公(英语中的英雄“Hero”也可译成“男主人公”),然而,却有着与她的生命深刻相连的对话者。而帕斯捷尔纳克,正是这样一位——也许是最后一位对话者。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
作者:[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译者:刘文飞
出版时间:-1
我们已知道,在同时代的诗人中,阿赫玛托娃与曼德尔施塔姆最为亲近,而与帕斯捷尔纳克及茨维塔耶娃,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某种距离。我想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在起初分属两个不同城市(彼得堡与莫斯科),两个不同的诗歌圈子。阿赫玛托娃非常看重帕斯捷尔纳克,但又一直猜测他漠视自己和曼德尔施塔姆的存在。年,在多年的禁锢后,她的诗选在斯大林的批准下出版(据说是因为斯大林的女儿喜欢,但很快又遭查封),帕氏读到后立即给她写了一封高度赞扬的信,但她仍不相信帕斯捷尔纳克是否认真读了她的诗。在同朋友的谈话中她这样说:他不会真正去读他准备赞美的诗人,甚至对曼德尔施塔姆也如此,他对曼氏作为一个人或诗人都没有多少感觉,虽然当曼氏落难时他为他做了可以做的一切。“也许伟大的诗人都这样,当然他感兴趣于莎士比亚、歌德、里尔克……但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虽然阿赫玛托娃说的并不全是真实,但要改变她的看法却很难。要知道她不仅是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位十分敏感、因备受伤害而在内心里十分苦涩的女人。而在这种人的内心里,同她既爱又怨的人就会永远存在着一种争执。比如,阿赫玛托娃知道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很亲近,这就足以使她经常忍不住发出一些无名火来。年帕氏被指派到巴黎参加国际作家会议,回莫斯科途中他曾在列宁格勒下车专门去看望阿赫玛托娃。但她仍忍不住对别人讲“他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在外面(巴黎)睡过觉”!虽然这纯属臆想,但要我们的女诗人从中解脱出来却很难。
随着曼德尔施塔姆年死于流放地,茨维塔耶娃年从巴黎回国后在极端孤寂和绝望中自杀,时代巨大的荒凉,促使幸存者更近地靠在了一起。曼德尔施塔姆生前一再讲他以作为阿赫玛托娃的同时代人而自豪,现在,帕斯捷尔纳克也日益意识到命运已把他和阿赫玛托娃推到了一起,这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只有他们两个了。年,苏联掀起了一场批判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运动,是年9月4号,全苏作协理事会决定将阿赫玛托娃开除出作协,帕斯捷尔纳克拒绝参加此会,虽然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他的作协理事资格随后被取消);不仅如此,他还专门为阿赫玛托娃送去了卢布,以帮助她在失去供应卡和稿费的前景下生活。可以说,同阿赫玛托娃一样,帕斯捷尔纳克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想当“英雄”的人,但他在巨大压力下所做出的一切,却使我们至今仍不能不受到震动。
然而怪怪的是,阿赫玛托娃后来在情况改善后坚持要还钱给帕斯捷尔纳克。这使帕斯捷尔纳克感到惊讶,他拒绝收下那笔钱,他说“我送给你钱完全出于纯洁的动机”,阿赫玛托娃的回答是“我还给你钱同样出自纯洁的动机”。这两个诗人就这样如出一辙,或者说,同一个灵魂上演了这出戏剧。
我想,阿赫阿托娃还钱,不仅出于她那惯有的“谁都不欠”的内心准则,还有着更微妙、难言的原因。虽然帕氏为她做出了最好的一切,但她依然感到他并没有想来真正理解她。尤其使她伤心的是,他一直忽视了她后来在艺术上的发展——在他的某种流露中,她似乎永远没有超出她的第一本诗集(茨维塔耶娃也有类似的看法,她回国后曾对人讲“我真不明白这么些年她都写了什么!”)。而这正是阿赫玛托娃所不能忍受的。她当然是超脱的,她可以完全不予理睬整整一个时代对她的不公和冷遇,但是,她在孤独和痛苦的写作中所经历的一切,她作为一个诗人“手艺的秘密”,却希望在她惟一看重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